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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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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楊幫主是泰鬥,和那些邪魔外道是世仇難消。

韓東升有家人陷在裏頭,義不容辭。

她跑去湊什麽熱鬧?

平時一直是一副“我很神,我只是裝慫,一切盡在我掌握中”的臭德行,套路一打一打的,其實又怕黑又怕鬼;坑蒙拐騙一個月賺不出一壺醋錢,隨口答應請人吃飯,轉頭就賴賬;跟人動手之前得先把手纏起來,不然就犯帕金森……

萬木春隱世隱半天,就培養出了一個這麽不靠譜的貨?

喻蘭川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念頭此起彼伏,飆升的血壓快把心臟跳爆漿了,他還沒來得及想明白自己著什麽急,這個本該“運籌帷幄”的角色就被他演砸,成了“奪路狂奔”。

汽車引擎的“嗡嗡”聲和他自己的心跳聲充斥著小小的空間,一個模糊的念頭忽然如“水落石出”,漸漸從噪音裏凸顯出來。

我……

他壓在心裏很多年的少年用力扒開十五年的煙塵,從漫長的歲月裏露出一張幾乎面目全非的臉。

他想: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——

於嚴“餵餵餵”,喻蘭川那邊電話斷了,他正要再打過去,被一通來自上級的電話打斷了,急忙去解釋為什麽“尋找離家出走的老頭”會變成跟犯罪嫌疑人火拼。

警察們都忙瘋了,一部分留在現場等消防隊,抓捕犯罪嫌疑人。

跟到醫院的不但要照顧好這些飽受驚嚇的老年人,還得跟醫院說明情況、挨個聯系老人家屬,人手非常不夠用,一個個忙得上躥下跳。

韓東升送走了來查看情況的民警,就緩緩地在急救室外等候區的木椅上坐下了。

周老先生吸進了不少煙塵,被送進去搶救,這會還不知道是什麽情況。盡管警察安慰他說肯定沒事,但……萬一呢?

那麽那頓被辜負的早飯,大概會成為家人給他最後的回憶了。

其實細想起來,就算沒有萬一,周老先生也年過古稀了。據蓓蓓說,他們家沒什麽長壽基因,周老先生已經活過了他自己父母兄弟去世的年紀,差不多是家族最長壽了,他的日子已經走進沒有裏程碑、沒有標尺的荒原,每一個被家人冷落的工作日,都有可能是他戛然而止前的最後一天。

可是“珍惜”太難了,就像是“勤奮”、“堅持”、“自律”一樣,明明是每個人都知道的道理,卻只有非凡人才做得到。

韓東升的傷不重,除了在火場小樓裏磕碰了幾塊皮外傷,剩下的都能用補充水分和無機鹽來解決,最嚴重的傷害是我方戰友造成的——他那只手幾條指縫裏全都有刀傷,每根手指都不能動,讓醫生包成了一個大豬蹄子。

獨自等在急救室外,韓東升一開始試圖正襟危坐,坐著坐著,後背和小腹上的肥肉就開始把他往下墜,連日的擔驚受怕、夙夜難安一股腦地找上來,他太疲憊了,累得連眼都睜不開。

他就像一塊被加熱的黃油,從立方體坍塌成不規則狀,繼而就快要化成液體,流到座椅下面了。

忽然,一陣腳步聲傳來,韓東升激靈一下睜開眼,看見甘卿朝他走來。

甘卿比他還慢,其實按照她的想法,手指割破了條小口子,塞嘴裏自己舔一舔就好了,實在沒必要上醫院,結果剛從小樓逃出來,就莫名其妙地被塞進救護車,大驚小怪的大夫們不但要給她打針,還非得說血液接觸有風險,要她化驗檢查。

“我就是過來問問……咳,你這個,”甘卿指著他的豬蹄子,“是不是應該我賠醫藥費?”

“哎,什麽話,救命之恩還不知道怎麽報答呢,要不是你這幾刀,沒準我就得留遺言了。”韓東升很客氣地沖她笑,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——臉太黑了,對比出來的。

甘卿就遞給他一張濕紙巾,兩個人劫後餘生,寒暄了幾句,因為不太熟,也沒什麽話好說,就都沈默下來。

韓東升臉上都是黑灰,擦了一遍,手裏的白濕巾變成了黑抹布,在手心裏一攥,能攥出一把泥湯。

他緩緩地擦著沒受傷的手,好一會,忽然說:“從那小樓裏出來的時候,我就想,要真陷在裏面,以後蓓蓓自己帶著孩子……可怎麽活?”

甘卿看了他一眼,但她是光棍一條,沒拖家帶口過,無論說什麽,都有“站著說話不腰疼”之嫌,因此沒吭聲。

韓東升跟她說話,漸漸成了自言自語。對別人自言自語往往會很尷尬,是因為對方雖然不接話,但是沈默裏含著態度——不想理你,你是傻X——但對著樹洞就不會,因為樹沒有歧視人類的功能。很奇異的,甘卿不聲不響地往墻角一靠,就像一根木頭樁子,不由自主地,韓東升有點想把肚子裏的話倒一倒。

“後來又覺得,也可能是我想多了,”他自嘲地一笑,“我這樣的男人,實在沒什麽用,有沒有也兩可,沒有我,人家沒準能活得更好。”

“我可能……就不是那種能成功的人。”

“她對我一直挺失望的。”

甘卿換了個重心腳,雙臂抱在胸前,有一搭沒一搭地聽,目光平直地射向樓梯。

女人對不求上進的丈夫失望,老父親對拋出去得不到回應的感情失望,一事無成的男人倉皇回顧,自己對自己失望。

韓東升單手撐起下巴,眼皮熬得有點水腫:“有時候夜深人靜了,也忍不住想,要是人能重新活一遍就好了。”

甘卿平靜的目光終於微微起了波瀾,她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,脖筋一根一根地跳出皮膚。

“是啊,”她幾不可聞地說,“能重新活一遍就好了。”

就在這時,淩亂的腳步聲響起,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跑上來,在最後一層臺階上絆了個大馬趴——正是披頭散發的周蓓蓓。

她這一下摔得太實在了,把那兩位神游的都驚動了,韓東升看清了是她,連忙要上來扶:“哎,你怎麽走路也不知道擡腳啊!”

周蓓蓓不等站起來,就著跪地的姿勢一把摟住他的腿。

“爸沒事,就是歲數大了,吸進幾口煙。”韓東升舉著自己的大豬蹄子,單手架住周蓓蓓的胳膊肘,把她往上托,“不是讓你跟周周在家等著嗎,這有我就行……怎麽了?”

周蓓蓓不肯站起來,死死地把臉埋在他腰腹間。

韓東升就攥著她的肩膀,輕輕地把她扒下去:“我身上臟……”

他忽然一頓,因為看見周蓓蓓通紅的眼,兩個人無聲地對視片刻,她的眼淚倏地落了下來。

她是個滿嘴埋怨、沒一句好話的女人,怨氣堵住了她的氣管和喉嚨,話行不順,肚子裏有千言萬語,全都說不出口,只好嚎啕大哭。

韓東升一開始被她哭得手忙腳亂,好一會,他好像從女人的哭聲裏領會了什麽,手掌緩緩地落在了周蓓蓓頭發上,他嘆了口氣。

甘卿冷眼旁觀,笑了一下,悄無聲息地上了旁邊的直梯,下樓走了。

醫院裏亂哄哄的,丟了老人的家屬們都趕來了,有的喜極而泣、有的暴跳如雷。還有個男人茫然地在醫院樓道裏游蕩,正好撞見甘卿從電梯下來,就上前拉住她問:“請問一個姓林的老太太是不是也在這?”

甘卿還沒來得及回話,就有個民警趕上來,好說歹說地把人勸走了。

“那是林老太太的兒子。”身後有人說,“就是最早失蹤的那個老太太。”

甘卿一回頭,見老楊幫主拄著拐杖緩緩地走過來。

老楊說:“林老太太參加過一次他們這個極樂世界的體驗活動——其實就是給他們餵一點稀釋了的劣質致幻藥,讓他們暈暈乎乎的睡一覺,還真以為自己體驗了靈魂出竅——被那幫人忽悠了幾次,信得死心塌地,覺得以前跟隨的氣功大師都是騙子。還幫忙發展了好多下線。老周他們都是她給攛掇進去的。這回參加這個培訓要四萬塊現金,老太太手裏沒那麽多錢,就去找那‘氣功大師’,想要回自己以前打賞的錢,沒想到本身就有點心血管疾病,吃了這幫邪教分子的藥,又加上要不回錢,情緒激動,一下子,人就過去了……屍體都找到了,還是兒媳婦去認的,兒子一直不願意接受。”

甘卿帶著幾分事不關己的冷淡說:“要是每個人頭上掛一個生命倒計時牌,大家可能就都不想離家出遠門了。”

“甘卿,對吧?”老楊轉過頭來看著她,“萬木春的刀法,你師父是衛驍。”

“以前是。”甘卿平時在“一百一”又禮貌又乖巧,每次去張美珍家裏碰見她,她都不是在擦地、就是在做飯,楊逸凡老覺得她像個小保姆,被老妖婆壓榨。

此時她背著手,站在離楊幫主幾步遠的地方,終於撕掉了所有的面具,露出了本來面孔。她甚至比年邁的楊幫主還要高一點,眼皮略微垂著,露出幾分說不出的桀驁之氣:“後來我叛出師門了。”

老楊一楞。

“家務事,礙不著別人,不多說了,”甘卿意味不明地一笑,沖他一擺手,“年底房子應該好找,楊幫主放心,回去我就搬家。”

老楊:“你等……”

他話沒說完,就見一個凈衣的丐幫弟子慌慌張張地跑進來:“幫主!”

只見楊逸凡跟在他後面,大馬金刀地闖了進來,胳膊底下還夾著打狗棒。

老楊臉色一變,他這回出來浪,沒告訴孫女,怕她起疑心,也怕邪教那邊有人認出來,還特意沒帶打狗棒!

楊逸凡此時的表情就像是想把丐幫聖物當場撅了。

老楊趕緊:“凡凡,有話好好說,你別……”

然而楊逸凡一路殺到他面前,卻只是嘆了口氣,把打狗棒塞進了老楊手裏,搶過了那根硬木拐杖。

老楊眨眨眼,呆呆地看著她。

楊逸凡把那根木頭拐杖拎在手裏,掂了掂:“是沈,拿著不順手吧,你為什麽不早說?”

九十多歲還能徒手鬥毆的老幫主好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,囁嚅說:“你專門托人買的,挺貴的東西……”

“那又怎麽樣!”楊逸凡打斷他,“我逢年過節就買愛馬仕、買鉆石,不要錢似的到處給小白臉塞,就是想堵住他們的嘴,想讓他們都吃人嘴短,以後都老老實實地圍著我轉,除了錢,別再向金主索取時間和精力——你也是我包養的小白臉嗎?奉行他們那個準則幹什麽,不喜歡你就說啊!”

老楊:“……”

旁邊的丐幫弟子聽了楊總這番大逆不道的話,縮脖端肩,不敢吭氣。只見老楊被煙熏過一遍的“老白臉”由黑轉紅、又由紅發青,終於忍無可忍,揚起打狗棒抽向楊逸凡:“成何體統!說得是人話嗎!你個不孝的東西!”

甘卿飛快地挪開腳步,給這二位讓出場地,以免影響老頭三十六路打狗棒法發揮。插著兜往外走去。

她真的很喜歡一百一十號院,雞飛狗跳、明媚歡快……最主要是便宜。

可惜……

孟老板那裏大概也不方便待了,大概要換個工作吧。

能幹點什麽好呢?

好在臨近年關,燕寧四處都缺人,找個地方當服務員應該不難,可以先湊合混一下。

甘卿走出醫院大樓,被西北風劈頭蓋臉地卷了一身,她呵出一口白氣,覺得自己這小半年過得太舒服了,嬌氣了,居然還有點小惆悵。

她這種人,過得本來就是居無定所的日子,比路邊的流浪漢幹凈體面一點而已。

“忘本了。”甘卿頗為自嘲地想。

這時,她看見停車場沖進一輛轎車,還沒停穩,一個眼熟的人就沖了下來,直奔停在那的警車。

於嚴正在跟火場附近的同事打電話,喻蘭川上氣不接下氣地沖上來,一把拽住他:“人呢?”

於嚴:“什麽?”

喻蘭川:“甘卿!”

“……哎。”不遠處有人遲疑著答應了一聲,“小喻爺,我好像聽見你在叫我?”

喻蘭川猛地扭過頭去,膝蓋一軟,打了個趔趄。

於嚴一把拉住他:“你這是加班加得低血糖了嗎?那你回去躺著啊,跑這來幹什麽?”

喻蘭川一把甩開他。

甘卿在他幾米以外的地方松松垮垮地站著,插著兜,外衣不知道跑哪去了,裏面穿著沾滿了灰塵的棉馬甲,非常土。臉雖然擦幹凈了,但幾綹頭發有點焦,仍然是灰頭土臉的,她就頂著這麽個形象,莽撞地撞進了他的視線。

不知道為什麽,喻蘭川一路狂飆的心率非但沒有降下來,反而又往上攀升了一格。

甘卿被他長久的目光盯得不自在,以為臉上沾了東西,不大講究的擡起袖子抹了把臉,喻蘭川的目光這才緩緩落在她纏著繃帶的右手上。

甘卿抹了一把,沒見有灰,不解地挑起根眉毛回視喻蘭川,這樣大眼瞪小眼有點尷尬,於是她沒話找話,說:“行吧,正好碰上了,正好跟你們告個別,我這兩天打算……”

“告別”倆字好像刺激了喻蘭川,他突然上前,一把攥住她的手腕,拖著她往自己車上走。

於嚴:“什麽情況?夢夢老師你告什麽別?哎,蘭爺,你怎麽不讓人說話呢,餵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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